爱情开了


(作者:安蛰)

四肢无力,嗯,是的,只是四肢无力。医生很高很瘦,眼神中有种看尽人间冷暖后的平和,不悲不喜。尚筝坐在医生对面陈述病情。这医生眼熟得很,像是在哪里见过。已经细想不得了,尚筝连呼吸都开始挣扎起来。输液。先锋。冰凉的液体一滴一滴流进尚筝的血里,如勇士开道,体温很快降了下来。37度,正常了,你可以走了。医生的嘴角微微扬了扬,发出细微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尚筝就走了。诊所的玻璃大门还在摇晃,很多人的呼天抢地声就排浪似地压向诊所。医生跑出去扒开人群。尚筝。她的脸白得像河面上的冰。医生蹲下来摇她,然后抱起她。尚筝忽然就醒了,睁开眼看到医生尖尖的下巴。是的。我见过他。之前我见过这个场景。尚筝任医生架着自己,睁大了眼睛看着惊慌失措的人们被挡在诊所的门外。这些人,我都见过。尚筝笑了。

  一个吊眼薄唇的女子在跟尚筝的经理亲热时被尚筝撞见。后来尚筝在很多无关的场合反复看到这个女子。先是某一天在茶楼里与朋友们打牌,隐隐听见哭泣声,寻声望去。是她。后来尚筝屡次在公交车上透过车窗看见这女子在车站等车。浓妆艳服还是遮不住她天生的薄命相。这女子。尚筝想,一定是前世与她有什么牵连,才会在今生结下数次面缘。即使不与她讲一句话,却比很多在一起徐徐叨叨没完没了的人更让人印象深刻。如这医生。那天刚好是这医生的生日,医生将自己的生日蛋糕切下来一小块一口一口地喂尚筝。尚筝不想吃但还是吃了。她听见医生问她,你的家人呢?朋友呢?你这样很危险,必须要叫他们过来,我得跟他们讲怎么照顾你。尚筝头一偏主动去接医生手里的蛋糕。她的嘴巴被塞满了。嘴巴被塞满了还怎么能说得出话来。这是一个多么好的顺理成章的不必回答什么的理由。

  那个时候天燃身在广州。他是尚筝唯一能按医生要求找来的自己人。但他远在广州。当尚筝清晨醒来发现自己身体棉软头却沉重似铁的时候,她想的不是先锋而是天燃。要是有天燃的怀抱该有多好。可是天燃不在。刚好不在。

  尚筝没事了以后内心的无助感慢慢归零了。她想,即使天燃在,又能怎么样?他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就像风筝断了线。算一算明天就该回来了,可我也好了。我的悲哀他总是看不到。后来尚筝问天燃为什么不打一个电话给她。天燃纳闷得很,反问:只两天啊打什么电话。连这个都要计较?别,别让自己庸俗了。尚筝转身走开,走了多远眼泪就流了多远。但她能走多远?江天燃看不见尚筝流泪的脸,他眼里的尚筝根本没有眼泪,你看尚筝的背影,连背影都在微笑。尚筝知道不关天燃的事,不是他不爱自己,而是他以为的爱情就是这个样子。这样的终究会有一个不会侈求多一点温暖的人与他在一起相安无事,天燃以为这人就是尚筝。其实他并不清楚尚筝一直在小心容忍着他们不搭界的思维方式和处事方法。需要忍耐才能度下去的日子,就是尚筝现在的生活。那么之前呢?

  一九九三年,全市高校艺术节,群芳争艳。尚筝取材屈原九歌之《湘君》,编排出一人分饰娥皇女英二角的独舞《君不来》,在艺术节上大放异彩。最后一场演出开始前,尚筝穿着租来的略显宽大的衣裙在后台压腿,起身时发现一个国字型脸的男生拎着相机站在一边面色窘迫不知所措。尚筝并不认识他,他不说一句话,表情古怪,尚筝只当他是个无聊的人,并不睬他,只是从后台的左侧走到右侧接着练。直到剧务过来催场告诉尚筝五分钟后上场时,国字脸才面红耳赤地小声对尚筝说:后腰的拉链,拉链开了……尚筝一下子慌了阵脚,鼻尖的汗呼地沁了出来:你这人,怎么不早说啊!——所幸演出依旧出彩,尚筝站在掌声中谢幕,看着眼前的圆满却想着几分钟前的破绽。在一个人面前的破绽和在众人面前的圆满,如果互换……已经产生的尴尬,重要的已不是尴尬本身而是波及范围的大小。幸与不幸的转换就像爱与不爱的转换一样充满玄机。尚筝的感情生活从此开始度尽玄关。首先是在稍后的艺术节闭幕式上意外地与国字脸一同上台领奖,奖项是“高校艺术节十佳”。国字脸的艺术特长是摄影,作为本地一家报社的特约在校摄影记者,他有自由地出入后台的特权。缘份天注定。这只是序曲。第二天各大媒体就对艺术节进行了总结性报道,而且图文并茂。其中有一张是尚筝的,铅色的舞姿在纸上艳比繁花。图片上有摄影者的署名:江天燃。这仍只是序曲。再后来尚筝收到寄自另一所高校的邮包,里面装满了尚筝艺术节上台上台下的照片。再后来,国字脸突然出现在尚筝惊讶的眼睛里。演出正式开始了。

  尚筝根本没有料到这一场听起来浪漫的爱情戏剧怎么会沿着自已妥协的路子走下去。江天燃说尚筝我更喜欢台下的你,静谧娟秀。尚筝就真的在校园里淡进淡出了。就在那个月圆之夜尚筝稀里糊涂地将自己完整地交给江天燃以后,尚筝就完全成了他手中的塑泥,怎样凸凹全由他决定。从此以后就是江天燃的人了。这种想法在九十年前期,像郑智化的歌一样流行。有一点点突破就成了黑豹,——不必过份多说,你心里清楚,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但那是少数人。尚筝不在其列。最关键的是尚筝当时对天燃教徒式的狂想与崇拜。就是崇拜,没有原因。一物降一物,这道理太简单。

  尚筝想她再也不是校园里唱民谣的那个女孩了,在任意时间里大声说唱无所顾及,四处皆舞台,八方有观众,她的表现欲往往兵分两路走向极端——自信的展示和卑微的表露,这两点随情绪一起起起浮浮。现在想起尚筝觉得怨不得别人,只怪自己自信有度而卑微泛滥。江天燃,是的,江天燃决定了一切,要不是他风一样的目光不处不在地追随,要不是他的玫瑰开满她的窗前,她怎么会就范,又怎么会在作出选择后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是的心甘情愿。如同一个修练不得正果的小妖被仙人降服,她的妖冶从此收敛。仙人唯一的武器是手段,一点一点获得她的贪恋。女人,如果爱你胜过她自己,一定愿意按照你的路线改变。对恋爱本身的无知和年少的冲动,吸引得盲目却因为初始的关系而刻骨铭心。这是最简单的两情相悦。以后的事就是相爱容易相处难了,天燃并不觉得,只是尚筝,一直憧憬两个人血溶于水,相遇就再也分不开了,可是在一起时间越长尚筝越觉得她与天燃像两条没有手臂的鱼,他们接吻却无法将彼此拥在怀里。尚筝还在努力,天燃却说:你看我们用不着有手臂,我们如此相爱。如此相爱。这是天燃最动听的情话,让尚筝深深迷醉,也因此守着这份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饥渴不讲,只有安慰。尚筝时常看着天燃冷静的背影想:这个男人爱我,只是不习惯于表达。可是她转念就会委屈得心灰意冷:我得到的是他看不见摸不着的心却无法紧靠他结结实实的怀抱。尚筝的这些想法江天燃从未自心底窥察过,他眼里的尚筝超凡脱俗,仙气十足,尚筝平和尚筝安祥尚筝温尔尚筝内秀,却不知尚筝生活在他的世界里,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一分为二。这是尚筝以为的,维持她与江天燃关系的,唯一方法。

  可是白度来了。有些人在你生命里一出场就能闪现出非同寻常的光芒,天使一样。是维持还是放弃?天使问尚筝。尚筝只是歪着头看镜子中的自己想白度,如果仅仅如那吊眼薄唇的女子和一身苏打味的医生,他们此生就会注定没有故事。可是没有那么简单。尚筝从镜子里看到贴在墙上的那张COSMO的彩色内页,它停在尚筝的头顶,被雾气烘出一团辨不出一二的云彩。那上边有一个神色衰败的美女,衣衫薄透,裙角飞扬。胭脂色。肯定有风,否则她不会抬起手臂遮住上额,庇护双眼。

  当时尚筝盯着这美女的眼睛,这眼睛里的东西尚筝太熟悉,容纳了她所有不为人知的苦涩。尚筝盯着这个被镜头钉死在杂志上的美女,只一会儿便没有勇气看下去。房间里,天燃和他的朋友将麻将揉得纷纷沓沓。阳台上风和日丽。尚筝起身向远方眺望,却被底下的一个声音拉回视线。江天燃——江天燃——

  这就是白度。他忘记了江天燃住几号门洞多少楼层,只好朝天大叫。尚筝看着一头红发的白度,他扬起的脸上因为嘶喊而拉大的嘴巴,在并不宽阔的小区内发出回声阵阵的叫嚷。尚筝用刚看过一个神色衰败的美女的眼睛盯着白度,盯着一个截然不同的角色。天燃听到叫喊跑到阳台上朝下嘻嘻笑着:叫什么叫啊小心保安,怎么不打电话?

  白度早就看到尚筝,见她对自己的喊叫无动于衷,就当她是江天燃的一个不知离了多远多近的邻居,并没在意。可是天燃却出现在她的身旁。一道阳光刺过来,白度迅速闭上眼睛。尚筝靠向天燃的肩,天燃向后移了移,避开了。尚筝重新站好,在挂满葡萄藤残枝败叶的阳台上静静地看白度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越来越近。

  白度不打麻将,进了房端了杯茶也坐到阳台上。尚筝指着白度的头发说:这是我一直想要的颜色呢,火一样。白度说是啊正因为这个所以到哪儿都没有黑夜。……他们对话的时候,胭脂色衣裙的美女就躺在尚筝手边摊开的杂志上。眼里浮动着枯竭。尚筝不经意看到她的眼睛,忽然之间紧张得无所是从,就像一个千年未见阳光的虫子,突然被一缕阳光射中。她转身离开阳台紧紧依着天燃帮他理牌,天燃轻声说别乱动,再用很小的动作拿开尚筝的手。江天燃跟尚筝强调过:爱情是很私人的事情,任何体表接触在实质上都跟做爱没什么两样。所以不要在众目睽睽中亲热。尚筝叹息着依墙而立,离她最近的是天燃的脊背,跟他的脸型一样方方正正。尚筝的目光略略游移到阳台上,现在唯一的乐趣,阳台上的那个影子,线条看起来多么流畅。

  白度他们走了以后,尚筝剪下那张内页,贴到镜子后面的墙上,贴好以后她才注意到美女身边有几行小小的配文:

  阳光下她美好一场雨后却只剩下她的衣裙婉若一声叹息

  她的叹息早已无人在意

  尚筝唔咽起来。天燃走过来问她怎么贴了这么个神情古怪的女人?尚筝面无表情地说:她的裙子,你看她的裙子,胭脂色的,多像披了层晚霞……天燃已经开了热水跳进浴缸去了,他只是随便问问,并不期待答案。尚筝坐下,看一边的阳台上暮色堆积,客厅的灯光刚好停在阳台上的木桌中间,这光线之内,水晶烟缸干干净净地放在桌上,边缘被光扫出短而尖锐的白芒。尚筝看着这光想:白度,他看得到我的心事。是的没错。

  三天后天燃带着尚筝赴同学会,在接而连三的陌生的笑容之后尚筝再次见到白度,他穿着格子长衫灰色牛仔裤,像一个流浪歌手。尚筝也只是微笑了一下,挽紧了天燃的胳膊,转而低头对着地板。回家的车上天燃一身酒气靠在尚筝怀里,喃喃而语:浪迹天涯这么些年,这小子终于收心了,真不值啊到现在仍是一无所有……白度,白度……这名字起得……真是的……尚筝用手轻轻梳理天燃的头发淡淡地说:要成为什么样才不是一无所有呢?我现在又拥有什么呢?她低下头轻轻帖住天燃的脸。尚筝想起白度的红发,火一样在他头顶燃烧。白度的火在头顶,而尚筝的,却藏在心里。街景在窗外倏忽而过,快得像回忆的片断,虚晃晃的。

  到现在尚筝想起一个成语——尘埃落定。必须要落定。要下坠。要摆脱。镜子上有雾。她的心底有灰。温度平衡了雾就消散了。一个人走了一个人来了,就会踏开这灰,踏出一条路来。只是需要要问一问,她够不够勇敢。

  之前尚筝试着去勇敢。当她终于让感情的纠缠自由自在地左右她的行动——她伏在复印机上认真地谋划解脱的方法,复印机的出纸口压着九十九张同样内容的文件,其实不需要那么多,一张就够了,尚筝看到自己心不在焉。她翻出白度的电话,在上次天燃他们的同学会的组织者统一编制印发的通讯录上,每一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有着大大小小的官职,只有白度,空着,仿佛等着被填。电话号码的最后几个数字全是1,看起来简单干脆而顺畅。尚筝将通讯录平摊在眼前,思前想后。那个时候早已下班,夜色像挂在窗外的一道深蓝色扎染绵布帘子,捂得尚筝透不过气来。晚上八点。江天燃应该还在教室里与他的学生们一起上自习,他是老师,一个好老师,他调教出的第一个学生其实是尚筝。这个学生现在对着一份通讯录,对着江天燃之外的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发呆。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尚筝看到,在白度名后的地址栏中,已经写下两个醉意十足的字——尚筝。什么时候?她的心事开始对他流露?尚筝关了灯转身走进黑暗之中。

  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尚筝终于决定去做蓄谋已久的事情,离开。最后她决定写一封邮件给天燃。邮件很快就写好了,这样的速度让一向害怕写东西的尚筝对自已的决定更加深信不疑。邮件的主题是:混乱、石子以及抛离。邮件最后尚筝写到:我需要让你在我的视线中消失几天,我想这样我才能看清自己。她说:我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何况我们如此亲密。尚筝隐藏了另一个人对自己这个举动的影响,她其实有点怕,觉得自己不够坦白,这是不是就叫做红杏出墙?如果,如果推倒这墙,还算吗?

  那一日天燃问尚筝,你要去哪里?他的短信发来时尚筝已在路上,在去往机场或是车站的路上,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江天燃,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想上路,随便哪里。所以尚筝避而不答。尚筝知道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她不回答也没有关系,天燃从来只是问问,并不是真的关心,或者只是他以为的不用关心。天燃看惯了尚筝的笑容,眼波闪烁,梨涡浅出,无暇得心思透亮。这一次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不会管。尚筝是天燃眼中的大小孩,她的依赖是她紧抓住他衣角的手,有时候松开了,也只是一个人坐在沙堆上堆城堡,一会儿,只一会儿就会回来。天燃很放心,他四处跟人讲,尚筝之所以美,只是因为她天真。只要有一点点世故的想法,就不是尚筝了,尚筝的心是直通道,车来车往,绝尘而去,什么都不会留下,尚筝无忧无虑。人世间的庸脂俗粉,虚荣、猜忌、尖酸、矫揉、大大咧咧、哗众取宠、骄傲自满……这些都与尚筝格格不入,她淡定如风,无论你的姿态怎样,她的清柔都不会变。爱尚筝不需要世俗的纠缠——江天燃早在大学里就这样为他的爱做了总结。

  这个总结反过来被尚筝理解为她被爱的原因。只有这样才会被爱。她就努力这样做着,压抑着性情里的张力。迎合。小心翼翼。身为女人的可怜的死心踏地,在她心爱的男人面前总是步伐凌乱,目标恍然,不再争取任何东西。这就是江天燃理解的尚筝的淡定。可尚筝多么想谈一场在天燃看来最俗不可耐的恋爱——随时随地拥抱接吻,在马路上追逐尖叫,在每一个带着暖意的黄昏,手挽手看夕阳渐渐隐身。这样的快乐尚筝见到太多,却都是别人的。而身边的天燃,固执地维护着他们看似高贵的爱情。似有还无。可是为什么,自己偏又去迎合,心甘情愿地穿起日本合服,碎步而行。尚筝努力控制自己,不让别人看见心海上的任一朵迅速弹起又迅速碎掉的浪花。别人。江天燃。当尚筝暂时离开天燃的眼睛,当她终于松驰下来,她会关掉灯,在窗前看城市的光影时隐时现,她退下裙子,抚摸已经麻木的双腿,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要离你而去。可是再见到天燃,尚筝仍是天燃眼里的尚筝,说话细声细气,走路慢条斯里。一切如故。总有一天的概念太模糊,像举棋不定的十字和永远未知的X,所代表的只是迷茫。能理解吗?当爱已经成为本能的依赖,痛苦除了自己便再也不为人知。

  就在必须决定是去机场还是车站的路口,尚筝艰难地挤下公共汽车,坐在马路边的路基上,脸上满是秋风的刮痕。愣了五分钟后尚筝发现,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没了。手机里的收件箱中全是江天燃发来的信息。这不是天燃一贯的作风,正常情况下他不会传来任何消息。他跟他的学生在一起,对他们讲人生的大道理,偶尔会有早熟的学生问他们年青的江老师感情上的问题。这个时候江老师会在黑板上煞有介事地写上四个字:所谓爱情。然后说:所谓爱情,云淡风清。毫无疑问他脑海里浮动着尚筝,尚筝就是他云淡风清的爱情。这爱情在高处,天燃信仰的其实是身在高处的爱情本身而不是他的爱情的载体——尚筝。最大的矛盾在这里。这矛盾让活在众生中的尚筝痛苦不堪,让寻求灵魂至高点的天燃飘飘欲仙。

  江天燃一反常态的举动并没有引起尚筝的注意,尚筝的心思已不在天燃身上。尚筝在公共汽车里一直不停地写短信。很多很多条,每一条只有六个字:白度,我是尚筝。

  手机却丢了。丢了江天燃给她的问话和她对白度的问候。这像是老天与尚筝的对侍。人只有在离开自己所做的事三分钟之后才有可能看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这样的距离强迫尚筝回忆手机短信的内容。江天燃给的。给白度的。三个三分钟后尚筝果断地起身到处找电话亭。给白度。还是给白度。他看得见我的心事——尚筝一遍遍低语,如果心心相印,一起走一世都默默无语也没有关系。最怕的是,说的再多也只是说给自己听。 

  白度。大学肆业。人生格言是:旅行不是旅行本身,它是一个人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白度年纪轻轻就开始浪迹天涯。那天在江天燃家的阳台上,尚筝问白度: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回来?白度摸挲着自己的红头发,笑着说:我只是累了,但并不意味着我会永远休息下去……你看起来也累了也在休息,你会永远这样下去吗?……尚筝目光散乱起来,不安地将十指交叉放在胸前,风沙,白度的胸腔里有风沙,而我这里,可以容纳风沙。紧接着尚筝看到躺在杂志上的美女。真的可以容纳吗?你看看她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了还能去容纳什么?尚筝抖了抖血红的指甲,没有水份。于是她逃,速度尤如闪电。

  现在终于想清楚了,尚筝决定直面一切。想要的爱情就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尚筝深吸一口气,缓缓放出,开始拨号。通了。

  ——什么?你是尚筝?!快回来——

  尚筝怔在原地。听筒里的声音像手电筒发出的光,尚筝看到她的名字从听筒里一个劲儿地往外钻——尚筝!尚筝!但是尚筝看见了也还是不敢相信。

  江天燃死了。

  江天燃的一个学生过生日,中午他们在一起庆贺,因为声音太大引起邻桌一心情郁闷的男子的不满,先是口角后来竟动了手,男子冲进厨房抢出一把白案快刀。江天燃连中数刀,血流成河,就在救护车拖着刺耳长音赶到的时候,江天燃永远闭上了眼睛。前后不过三分钟。

  一时间天旋地转。尚筝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走道上全是人。江天燃的父母亲戚同学朋友还有他的学生。哭声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尖锐过,一道一道划着尚筝,划破她的皮肤,她的心脏。人群中尚筝看到白度表情凝重地靠在墙上抽烟。白度也看见尚筝,冲她挥挥烟头,然后掐灭,扔进身后的垃圾箱。尚筝不懂白度这些动作是让她节哀顺便呢还是暗示她灭掉心中的火。尚筝转过头,胸口电击般疼痛不已,她强忍着,跑去安慰天燃的母亲,满头白发的老人一看见尚筝就将她揽在怀里,老泪纵横,痛不欲生。

  这是一个不见得好过九三年那次衣裙洞开的局面。唯一不同的是一个在台上接受众目审视一个在台下拷问良心安否。前者被江天燃适时挽救,后者需要尚筝自我拯救。似乎已经没有机会告诉江天燃我不爱你了,也似乎再也说服不了自己对白度说出我爱你了。天燃终止了生命,仿佛也终止了尚筝对他的叛逃。葬礼上,江天燃的学生列队捧出一本精心制作的册子,天燃与他们在一起拍的所有照片、学生们沉重悼念的文字——厚厚的一大本。令尚筝没想到的是,这册子的封底端端正正地摆着她与天燃大学时的合影。这合影一直放在江天燃的钱包里,钱包换了无数个,只这照片,从未换过。学生们说江老师跟他们讲所谓爱情时,学生们一致要求江老师展示一下他云淡风清的爱情。江老师笑着取出钱包抽出相片。这相片从右边第一排作S型传递,一直传到左边第一排。现在它成了这本纪念册的封底。有蓝色文字:我们的爱情,云淡风清……尚筝一直流不出的眼泪终于滑了下来。

  冥冥中江天燃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出事之前他一反常态地一个劲地问尚筝你要去哪里,绝对不是随便问问,他穷追不舍,问句铺天盖地。尚筝的——总有一天我要离开你——总有一天终于到了,天燃也终于有了与尚筝唯一的一次心有灵犀。尚筝的离开让他坐立不安。他是那么那么爱尚筝,也许他知道尚筝的离开已经无法挽回,所以,他让上帝先带走了自己。

  江天燃平静地躺在半透明的棺木中,尚筝随队伍一起慢慢靠近这棺木,身形抖动,摇摇欲坠。

  天忽然冷得像是在深冬。尚筝来到江天燃身旁,看到棺木上的玻璃罩浮起的一层薄雾,要不是眼看着江天燃模糊成湖中的影子,要不是嘴角忽然品出眼泪的淡淡忧伤,她仍会,以为自己镇定自若得可以。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找不到一点棱角了,又有谁能理会到尚筝聚集了太久的一连串的叹息。这是不为天燃所知的尚筝的忧郁,自始至终都不知。

  尚筝跪下来,抱住棺木,像很多个夜晚紧紧抱着天燃一样,死死的。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天燃,我抱着你就像隔了层玻璃,你的体温被你的淡定隔着,我抚摸不到你的气息,我给你的感动全部石深大海变得没有任何意义。我心灰意冷。我后来看到白度,我的心事全被他看到,只一眼,他就看到了你这么多年来都不曾看到的我对现实的爱的强烈渴求。你只看到我的拉链开了,而白度,他看到,我的爱情开了。这样一个人,我确信对他的想念已经停不下来。可这一切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是要告诉你的啊,你为什么听也不听就走了呢?我现在对你说这些,如果看起来残忍那是因为我不想你离开以后仍被你牵着走路,不用手而是意念。你高贵但却寒冷的爱情令我终于残忍起来也使我做不到对你隐瞒什么。即使你已经走了,你依然有权知道真相……天燃,我曾经是那么那么,爱你。

  大家以为尚筝已经失去理智了,连忙过来拉她。尚筝的声音与身体一起挣扎:天燃,醒过来吧,我有话跟你讲,有话跟你讲……每个想尝试着拉开尚筝的人都失败了,直到白度过来。白度弯下腰拍了拍尚筝的头说:来,站起来,到我这里来……尚筝动也不动地看着仿佛是睡着了的天燃,天燃红着脸说:后腰的拉链,拉链开了……开了,开了,开了……尚筝闭上眼睛,眼泪汩汩而出。白度蹲下来扳过尚筝的肩: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尚筝缓缓转过身来,静静看着白度,看着,看着,突然间就瘫软下来,瘫靠进白度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大家终于松了口气。他们看见尚筝悲痛欲绝,他们看见白度在安慰尚筝,仅此而已。只有白度听见尚筝的耳语,尚筝裂成碎片的声音:白度,我爱你……

  尚筝再次倒下去,与在诊所外如出一辙,只几秒钟就恢复了知觉,她听到人们的尖叫和惊慌的步伐。白度抱着她跑出去拦车,白度的体温热热地暖着她的胸口,尚筝平仰着头,依稀看到几朵深秋的云彩在空中悠然自得,这天,这云,这人,在哪里啊,我都见过……